李雪琴:在垂头丧气的生活里找乐子 | Hear Her

来源:36氪
发布时间:2021-01-12
人生常态就是这样,觉得日子没啥过头,但仔细一看又挺有意思。

口述 | 李雪琴

文 | 高歌

编辑 | 黄臻曜 薇薇子


2020年3月,25岁的李雪琴决定从北京搬回沈阳。

这个在很多人看来需要深思熟虑的事,实际上大家“半小时就决定完了”。公司就五个人,工作就是创作喜剧,哪个地方会比铁岭更合适?大多数人离开北京还要再找一份工作,他们不用,就是集体迁移。

表面来看,很难说这是个多高明的决策。在北京时,李雪琴住SKP旁边,回到沈阳后,住沈北,老偏老偏了,马上到铁岭的一个地方。每天的生活也没太大差别,点的外卖还是那些玩意儿,杨国福、张亮麻辣烫。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出差,可能在外面流窜一两个月才能回去一趟。

只有李雪琴知道那个对她而言最具体而微的差别在哪里。搬回沈阳,是创造了更多的机会回去,一有机会就回去,一回去她就觉得有了底,有了乐子,“在外面时间长了,有一些骨子里的东西还在,但是表皮里的东西忘了。回去找找,只要一踏上沈阳的土地就能找回来,很神奇。真是一个汲取灵感的地方,身边每一个人都极有意思,特别荒诞。”

东北人自带的幽默劲儿流淌在李雪琴的血液里,即使她离开铁岭去往大城市,北京、伦敦、佛罗伦萨,有时候拍一些照片,大家留言说,你看你拍哪都像铁岭。

在北京的时候,她是喊话吴亦凡的网红,拿到百万投资的创业者,交着很高的房租开着好几个人的工资不停“接活、接活、接活”然后“枯竭、枯竭、枯竭”的短视频创作者。

回到沈阳,麻将桌上、澡堂子里,东北人天生的小乐观、小吐槽,好笑、上头,名气背后夹裹着的那些痛苦与冲突,似乎更容易被抵消掉了。

“那种幽默,到大城市还好不好使,高楼大厦的地方还能不能吃得开?”李雪琴的这个困惑,也很快在第三季脱口秀大会上找到了回应。

“很多人觉得只有大城市才能实现梦想,你们的梦想是办奥运会吗?”这是她在脱口秀大会半决赛里讲的段子,宇宙的尽头是铁岭,她想表达的,是年轻人离开家乡和大城市碰撞之后发生的故事。

她讲的段子,没啥价值观的探讨,明明是个倒霉的事,又让人常常会觉得,这可真是太好笑了。最为人熟知的段子“老板暗恋我”,其实是李雪琴最焦虑的一场,比赛前一条晚上还坐那改,上台前都没有写出来一个底来,硬着头皮上去讲的。最差最差的一个底,慌着讲出来却成了大家听了都挺乐的一个事。 

“相当完美,而且动人,而且自然,而且不委屈自己,就像一个巨人没有弯腰就走过拱门……”编剧史航这么评价李雪琴的段子。人咋可能有一辈子不委屈自己的时候呢,要么是大傻子,要么对什么事情都看得特别开,李雪琴说。

不过,有一件事她早早就看开了,那就是关于她自己,“我这个人在情绪上并不是一个快乐的人,我对世界的看法也很悲观,但我比较擅长在一个糟糕的事情中发现笑点……就是在兵荒马乱的生活里找乐子。”

参加完《脱口秀大会》后,李雪琴更火了。她的生活上并没有太大改变:周围还是同一群人,吃饭还是点一样的外卖。除了日程表变得异常忙碌,直播、演讲、上综艺,偶尔晚上还要学学唱歌,2021年东方卫视跨年晚会,李雪琴演唱了一首毛不易的《像我这样的人》——唱得垂头丧气,但又莫名像她的个人独白。

李雪琴

现阶段的李雪琴还是会感到焦虑、觉得累、永远也睡不够、有时还会崩。但她恢复的速度比原来更快了一些,目标也更清晰了:她可能很快就要拥有一个新的身份,喜剧厂牌主理人,或许先从短剧开始,特别好笑的或许会考虑影视,还要聚拢一批喜剧创作者一起参与进来,逐渐酝酿成为一个代表李雪琴风格的喜剧厂牌。

她喜欢看动画喜剧《瑞克和莫蒂》,喜欢李非的书《有人必须死》,它们都有一个共通点,就是极其荒诞又合情合理。

她想做的就是这类风格,在垂头丧气的生活里找到乐子,“人生常态就是这样,觉得日子没啥过头,但仔细一看又挺有意思。”

以下是李雪琴自述,经编辑:


创作是快乐的,比赛是痛苦的

我不想去脱口秀大会,我害怕,不喜欢比赛。但谢哥(李雪琴公司的CEO)非让我去,当时赶上疫情,没别的事情能干,反正也是闲着,我就去了。我从小特别讨厌比赛,一比赛我就难受。创作令人快乐,比赛令人痛苦,但比赛也有比赛的好处,就是你所有的精力都可以放在比赛上。

你说压力的话那一定是创作压力大,因为那是心理上的压力。跑通告是生理上的压力比较多,不能睡觉。比赛压力又不一样,因为别人要评判你。仿佛你的命运就掌握在现场几个人手里。

突然意识到自己火了是在半决赛播出之后,当时每天都在朋友圈、微博、抖音、快手上面看见我自己,然后就觉得,哦,火了。没有刻意去庆祝,我们团队没有爱庆祝的人,当天就是工作吧,在哪工作不记得了,反正就是个工作。谢哥做这个决定还是挺明智的,不过也不好说,万一我当时没去,说不定中了一个亿彩票呢(笑)。

在此之前我的生活很纯粹,就是拍视频,天天想啥时候剪啥时候发;现在多了很多商务、广告、活动,比以前丰富多彩了很多,累,但适应。现阶段我没有资格安排我自己的一天,都是他们安排啥我就干啥,早上起来吃饭出门工作,工作到九十点钟下班回家,讨论直播、演讲或者上综艺的内容,唱歌也有,唱歌也要讨论,还要学唱歌。比如今天8点前能下班,8点之后就要去学唱歌。

生活奇妙的地方是,自始至终,我周围的人没有什么变化,每天过的生活没有任何差别:以前没有什么人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是和这群人一起玩;现在很多人认识我了,我还是和这些人一起玩。

短视频网红和脱口秀演员这两个身份我都挺喜欢的。觉得喜剧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搞笑的事情不同的载体不同的结构表达出来是不同的效果。

拍短视频的时候是我真正快乐的时候,非常朴实、很本真。我拍短视频的时候没有技巧上的东西,说脱口秀需要掌握一点技巧,比如你的稿子需要什么结构,这两件事是不同的感觉,但没有比较。

比如短视频的创作是我们今天要拍一个东北大澡堂子,只有这一个事儿,我们看到啥就拍啥,非常随机,没有任何的构思,所有都是靠临场的反应和当时的想法。所有都是即时的,转瞬即逝,这个是短视频的创作。相当于我自己给我自己搞了一个真人秀,只是有个主题把我自己扔在那里。

我的抖音也很随缘,别人都是一周更三条,保持更新,我没有。这一段时间没有快乐的事儿我就不更新,有快乐的事儿我就更。我没有办法为了更新而更新,会非常痛苦,我会觉得那我为什么要做这个。如果你为了更新而更新,内容就不好了呀,本身我做短视频就是为了和大家分享一些我觉得好笑的和不好笑的事情。如果我为了更新而去硬编这样的事情,就失去了我的本意。

脱口秀的创作是要坐在电脑前不停地写稿子,一直写一直写,一直改一直改,要不停地写稿子改稿子。讲老板暗恋我那场,那过程老痛苦了,我都崩溃了。比赛前三天我一个字都没有,到比赛前一条晚上还坐那改,到上台之前我都没有写出来一个底来,我硬着头皮上去讲的。讲的时候我很慌,那个底就是我最差最差的底,但讲的过程大家就很快乐,大家喜欢听这种狗血的、办公室霸道总裁这种段子。

李雪琴

我是一个很容易觉得自己不行的人。我考上北大大家也可能觉得我是扮猪吃老虎。如果我是一个有很多年脱口秀经验的人,台上前说哎呀我不行,可能是扮猪吃老虎。我压根就没说过,我说不行,这不是一个很正常的事情?吃到老虎之前没有人会觉得我是扮猪吃老虎,大家都是结果往前倒推的一个结论。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讲的东西,我想讲的就是和我生活有关的。我这个人,一直觉得别人只要不伤天害理、不以伤害别人为前提,不违背社会公德、法律法规,他爱咋想就咋想呗。当然社会议题除外。我不太喜欢跟人进行价值观上的探讨。我就把自己想讲的讲了就好了。

我是个体意识很强的一个人。我觉得每个个体都有身上应该存在的东西。你有你的认识,我有我的认识,咱俩互不打扰、求同存异、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不挺好。我不知道我代表的是谁,我只能代表我自己。谁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都可以。但我只代表我自己,我掌控不了谁会在我的身上看到他/她,但我不能说我是代表的。

还有一个奇妙的事儿,以前我在抖音上讲段子,大家说你看这个人,堕落了,北大的不好好上班,在这讲段子。后来我在脱口秀大会上,讲的还是那些段子,大家说,看,这就是学霸,干啥像啥。

很多骂我的人,因为脱口秀大会这个事儿,就不骂了。我现在很少能看见关于北大这个事儿的骂名了。很奇妙吧,我也觉得很奇妙。


一辈子也不需要把铁岭丢掉 我可以带着它走

我上大学的时候,身边有很多人会去刻意练一下普通话,但我没有。我从大一开始就意识到,我其实不需要说多标准的普通话,我不想剥离掉我在铁岭的那个东西。

我甚至有时候觉得铁岭是我在北京待着的底气。

有时候我在北京遇到一些很荒唐的事情我就会想,铁岭不是这样的,我们铁岭可好了。所以我从来没有掩饰过我的口音之类的,从来都没有。铁岭已经成为我的一个精神家园,当然它本来也是我的家。

东北人不管走到哪,都摆脱不了东北人自身带的那股幽默劲儿,小乐观,小吐槽。我知道你想问我和老铁666的区别,留在东北的东北人的幽默,非常好笑,上头,但我不会做,不是I won't,而是I can't。东北人的幽默是自始至终扎根在土里的,是非常经典的东北式幽默。

但我们平时在东北,一到冬天就打麻将的那种幽默,到大城市还好不好使,高楼大厦的地方还能不能吃得开?我会觉得我身上流着的铁岭的东西,和大城市遇到的坎儿,相当于有两个人的力在碰。

所以我想做的是,离开家之后到大城市、到其他地方,年轻人心里的幽默。离开了东北的年轻人,经历了大城市洗礼和我们自己内心的矛盾,和自己的小县城对比之后冲突交织在一起之后留下的那种幽默,我希望我们能做这样的喜剧。

当我不掩饰我是铁岭的,不掩饰我的口音,我明目张胆地真实说出来,我觉得大家都能接受,即使他们不是铁岭的、不是东北的,也能接受。

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我一辈子也不需要把铁岭丢掉,我就可以带着它走。

我决定搬回沈阳。有一次我们在泰国出差,我说我要回沈阳,把大家都叫过来一起开个会。很多人都会觉得这是一个重大、慎重、深思熟虑的决定,但其实我们半小时就决定完了。因为我们公司就是五个人组成的,其他人辞职离开北京还要再找一份工作,我们没有,我们就是集体迁移。

实话实说,我在北京住SKP旁边。我在沈阳住沈北,老偏老偏了,马上到铁岭的一个地方。我觉得我每天过的生活没有任何差别。点的外卖还是那些玩意儿,杨国福、张亮麻辣烫。北京我也不出去玩,也不夜店,逛SKP也是买不起,就都在屋里待着,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我不会对一个城市有多大的留恋,因为对我来说都是一个屋。

我大部分时间其实还是在出差,上次回沈阳都是十一了。一有机会我就回去,肯定会回去。在外面时间长了,有一些骨子里的东西还在,但是表皮里的东西忘了。回去找找,只要一踏上沈阳的土地就能找回来,很神奇。真是一个汲取灵感的地方,身边每一个人都极有意思,特别荒诞。

我去年又回去看看,我要回沈阳待一年。有一个事儿是我回去沈阳搓澡,大姐问我说一个月能挣5000块钱吗?我说能。大姐说那你挺厉害啊,一年不少攒呢。这就是我想要的那种东西。当我离开家很久以后,我再回来,看看我和她们之间的对话是怎么样的,我走的这些年我忘了什么。

李雪琴

“很多人觉得只有大城市才能实现梦想,你们的梦想是办奥运会吗?”这是我在脱口秀大会半决赛里讲的段子,包括我说我想回家种地,我妈说家里没地;我妈不停地想让我回铁岭,毕竟宇宙的尽头是铁岭,其实这就是我想表达的,年轻人离开东北和大城市碰撞之后发生的故事。


在兵荒马乱的生活里找乐子

我不是一个乐观的人,但我善于发现快乐。

我这个人在情绪上并不是一个快乐的人,我对世界的看法也很悲观,但我比较擅长在一个糟糕的事情中发现笑点。

很多人问我你觉得喜剧的内核是不是悲剧,很多我觉得是喜剧的东西,他们觉得是悲剧,比如上次我说我让人骗了800块钱,这事儿非常好笑,但它显然是个倒霉事儿。

短视频和脱口秀我都很喜欢,两个都会做,还有一些新的尝试想要去做,一直想拍喜剧嘛。短视频和脱口秀都偏真实,我认为比较难呈现很戏剧化的东西。先做短的,也就是所谓的中视频,非常好笑的,我就考虑尝试一些影视作品。

我想做剧,想做自己风格的喜剧厂牌。但什么是李雪琴风格的喜剧厂牌?我能想到的,就是在兵荒马乱的生活里找乐子的那种喜剧。不是大起大落的,可能整个基调还是丧的。很喜欢那样的东西,世界要完了,又莫名很好笑。在垂头丧气的生活里找乐子的一种风格。

没有办法界定它到底是丧的还是不丧的,这个事儿刚说出来的时候你觉得挺丧,但你仔细一看又发现挺有意思。人生常态就是这样,觉得日子没啥过头,但仔细一看又挺有意思。

做喜剧厂牌一个李雪琴是不够的,公司想让更多和我一样的人聚集在一起。我是体验派的,我要是能抽象出来经验和方法,我就不对了。但好的创作者都会有自己的情感体验,风格上泛统一就行。他们愿意相信我,愿意和我一起做这件事情,我也会有成就感。我也不着急,我才25我着啥急,又不是说我要在26岁就做厂牌。

李雪琴

之前谢哥教我一个事儿,如果你做一个事情,从出发点就是以挣钱为目标的,很难真正挣到钱。如果你做一个事情是从热爱出发的,你挣到钱的几率反而会更大一点。我觉得我的出发点一定是我想做这个内容,我才能做下去。

现在我也还是焦虑的,最大的焦虑仍然在内容创作上,不知道接下来要完成的作品是不是可行。都说我幸运,但如果有一个人真的说以后我要靠短视频挣钱,这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情。因为短视频是极其不稳定、生命力贼短的一个事情。你很难见到那种不靠任何人,背后没有团队、没有资本,一直能稳定下来的个人。如果以后不做短视频,我就找个地方上班呗。我到哪都能找到班上。我简历相当好看,选择互联网呗,到哪还不能上个班。

史航老师评价我现场稿子讲得很顺、舒服、不拧巴,人咋可能有一辈子不委屈自己的时候呢。人和人是互相博弈的一个过程,咋可能有不委屈自己的时候呢,要么是大傻子,要么对什么事情都看得特别开。

擅长发现笑点无法让我在人性、人格上变成一个完全快乐的人。对于有些人而言,这些乐子足够支撑他们快乐地过一生,但我就不行。要看内心的痛苦和冲突,和你发现的乐子能不能互相抵消,如果在铁岭活着就很容易抵消。因为,整个环境就很安逸。但我个人经历过比较乱七八糟的事情,所以我没有办法让他们互相抵消。

我作为一个个体,是从群体里出来的,所以会有相似的地方,就是我们擅长在痛苦里找点乐子;有人能通过这些乐子变成一个完全快乐的人,但我就不行。

我现在状态还可以,比之前平静了一点,也崩,恢复的速度比原来更快了一些。

当然我也还是丧的,但是很多丧的事情在我眼中会自动变成:好好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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