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初代鸡娃长大了,依旧无法躺平

来源:36氪
发布时间:2021-05-07
永远都生活在「高分」里。

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后浪研究所”(ID:youth36kr),作者:巴芮、杨小彤,36氪经授权发布。

封面图

王食欲意识到自己是个鸡娃还是最近一个月的事儿——起初是这位 95 后女生将简历递送给了一位制片人,北京四中、伦敦大学等国内外牛校先撞向了对方眼睛,接着是出版过的书和发表过的网络小说,再往下,导演创作过的戏剧和影视作品被逐一罗列……“你是个鸡娃啊! ”那位正走在鸡娃道路上的女制片人一眼看出。 王食欲恍然,“好像我还真是鸡娃。 ” 

“鸡娃”,近年新兴的网络用语,形容不断给孩子打鸡血敦促其学习的行为与被“鸡”的孩子。

学乐器、学奥数、进坑班,无冬历夏穿梭于京城的各类名师补习班,为上牛校,这对母女使出浑身解数往前挤……回去后,王食欲将自己的从小被鸡的过程成文发上社交媒体,引起无数共鸣。 

王食欲们的父母多是赶上高考扩招的一代人,体味过初期教育红利,知识改变命运的甜头促使他们在子女教育上大笔押注,不遗余力。学区房水涨船高,教育机构遍地开花……与教育相关的一切都极度喧闹,唯独那处于最中央位置的小小受众,他们稚嫩的声音反而成了最常被忽视的。 

为了升学或是完成父辈们不曾得以实现的梦想,他们被迫上着自己并不感兴趣的兴趣班,选择并不喜欢的专业,进入并不热爱的行业……当然了,很多人在这途中便已丢失了自己的热爱。 

5年前北京大学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副主任徐凯文就将这种目标感缺失等年轻人出现的精神状况定义为“空心病”,一种“缺乏价值观,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的心理疾病,他当时说北大有30%的学生患有“空心病”,很多人因此有着严重的自杀倾向。 

这些人算起来应该跟王食欲差不多大,约在二十年前便被鸡着长大,是较早一代鸡娃。现在,他们大多已经完成学业步入社会,目标感的迷失、自我价值的怀疑、与父母关系的冲突,倒逼他们开始反思自己的被鸡过程,其中夹杂着荒诞的、无奈的以及令人喟叹的故事。 

我们采访了四名被定位于“初代”的鸡娃,其中有三位来自北京,她们均实现了鸡娃的阶段性目标,接受了优质的高等教育;她们普遍具有强烈的倾诉欲,语速很快却逻辑清晰;她们在这场被鸡的赛跑中总是面临很多冲突,多数是跟父母;她们大多生育意愿低下;她们全部背负着“高分”的包袱。

被升学紧迫感挤压着

紧迫的氛围都是围绕升学开始的。

颜玉是四个采访对象中唯一的非京籍,1990年,她出生在一个中原油田城市,按她自己话说,是个三十六线小县城,但她的妈妈罗女士却有着不输当下一线城市“鸡妈”的手段和精神。在上世纪90年代的地方县城,九年义务教育的资源并无太大差异,适龄儿童都是就近入学,而擅于利用关系的罗女士总是能将颜玉送入校内名师所在班级。 

初中才是颜玉严肃被“鸡”的起点。当时,系统的英语教学也是从初中开始,每天早晨6点,罗女士会按下颜玉床头的录音机播放键,让新概念英语的课文一直环绕在颜玉耳边,“她说你不用醒,我给你创造一个英语的环境。”回想起来,颜玉发现在当年那个环境下,罗女士在教育方面有着很多超前的意识。“她只是条件不允许,她要是条件允许她就是田雨岚(热播电视剧《小舍得》中的角色)。” 

《小舍得》片段 

颜玉中学时,罗女士身边出现了两个关系要好的女性朋友,而她们的丈夫分别是高中英语和数学老师。“我现在也不太确定她们是本来就关系好,还是因为她们的老公分别是教数学和英语的,我妈才跟她们关系好。”

中学期间的每个周末,罗女士都会带着颜玉分别到两位好友家拜访,去教英语的叔叔家就要背课文,去教数学的叔叔家就一定要问问题,“没有问题也要找出问题来问,不然我们走这一趟就浪费了”罗女士说。小女孩不懂这里面的复杂,只觉得原本简单的社交行为到最后都变成了一对一教学。但成熟的罗女士心如明镜,利用社交关系获取可利用资源本就是真正目的。

1989年出生的庆云比颜玉早一年入学,鸡娃生涯也来的更早,小学就开始了,因为她在北京,一个教育资源丰富却不均衡的大城市,读的小学虽然不错,但对口的初中却不算理想,他们要找到一种方法避开电脑派位。 

当艺术特长生。 

当年北京已经开始提倡素质教育,有条件的中小学纷纷成立自己的艺术团,而好的团体会得到一个“金帆”的title,代表着高水平的认证。庆云所在小学恰好有一支金帆民乐团。二年级时乐团招生,庆云被老师叫去参加,看着不像能吹笛子的体格,她被分去拉二胡。庆云猜想,一定是妈妈早跟老师打好了招呼,不然怎么会直接点名到自己头上。 

庆云被妈妈带着拜师学艺,每周上课回课,跟着乐团到各个城市演出,看样子,艺术特长生这条路或许能走通。五年级开始,妈妈遍察适用于特长生小升初途径的重点中学,最终隔壁区一所同样拥有金帆民乐团的市重点校成为了庆云的归宿。 

过程也并不容易,弦乐是非常需要童子功的,每天大量的重复性练习不断挤压着一个青少年的时间与精力,更何况还不是自己所喜欢的。但更可怕的是妈妈的好胜心——二胡考到四五级,正是尴尬的时期,她不再是一个初学者,但技巧又不够纯熟,拉出的声音听起来总是毛毛躁躁的,妈妈的脸也越拉越长。 

有一次庆云跟院里的小朋友一起练琴,妈妈觉得她拉的不如人家的声音有质感,便当着对方和家长的面,直接将她的谱子扔出了四楼的窗户,接着拿出那根细细的金属毛衣针打她的手心,一下又一下,就像一年级时,因为没有考双百而被扒下裤子打在屁股上的巴掌一样。“她去给我爸开门的时候都不允许我把裤子穿上去”。少女的尊严也被那实实在在的升学紧迫感挤压着。 

那一辈的家长多生于六七十年代,物质的匮乏让人很少能分心关注到一个人类精神和心理上的需求。

父亲因工作常年不在家,颜玉日夜与母亲相对。她的房门是从不允许被关起来的,尤其是学习的时候,在罗女士眼里,关门就是在做坏事,路过就会将门推开;而除去吃饭睡觉,颜玉的所有时间都应该在学习,母女俩的交流被限定在饭桌上,对颜玉而言,那对话没有也罢。“丹麦的首都是哪里?太平天国起义是哪一年?”吃着饭,罗女士会突然拋来一个问题。还有考试复盘和制定下一步学习计划,一顿饭吃下来,颜玉胃里堆积的满是复杂情绪而非粮食。这也导致她一度厌食,1米63的身高却长期维持在41公斤以内。这让人想到《小舍得》中的米桃爸爸的话,“她要长个儿干啥,学习成绩好就行了呀。” 

《小舍得》片段

这样看来,王食欲似乎是幸运的,她的父母并没有用一些极端手段来鞭策她,与父母的关系甚至比一般人家更为亲密,只不过,她的教育内卷来的更早一些。2001年,小姑娘王食欲即将从幼儿园升入小学,身处北京城八区公立教育洼地的朝阳区,为争得更优质的教育资源,她妈妈打印了五十多份王食欲的简历跑遍京城最好的一批小学。而为让这份简历看上去分外精彩,王食欲从四岁起便开始学习古筝,“又是送礼又是送钱地让辅导机构的古筝老师帮我争取了一个在剧院演出的机会。” 

结果是,班里三十几位小朋友的父母,都申请了同样的机会,最终所有人一起登台演出,合奏了一曲《高山流水》,下台后每个人都得到了登台照片和演出证书。

而王食欲也并没有凭借这简历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进入那些简历进到的小学里。交了一万块择校费后,王食欲入读离家最近的一所朝阳区重点小学。 

这样的紧迫在每一次靠近升学的节点降临,颜玉和庆云与母亲的关系越来越僵,她们迫不及待地出逃。庆云说自高中起的住校生涯是让她至今保持精神健康的一大法宝;颜玉600分以上的高考成绩只去了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外国语大学——颜玉高一时成绩并不突出,罗女士为让女儿在同等成绩下考一所更好的学校,便将其学籍迁到了另一座高考竞争力相对较小的省市。不巧的是,当时正赶上教育局对高考移民的严查,学籍不满三年的颜玉被限制只能报考高考地本地的二本院校,除非复读,母校打来电话让她免费复读,她拒绝了(不过她的学校倒也争气,后来自己升了一本)。她想起曾经的一次考试失利,母亲在那个雨夜将她抽屉里的盗版磁带与写真集全部扔出了窗外。第二天上学时,颜玉偷偷绕到后窗,看见那些曾偷偷摸摸陪伴她度过一些美好时光的物件都已被雨水泡烂了。她读够了也受够了,只想迅速离开尽早独立,因为罗女士说只要她工作了,就不再管她了。 

庆云现在一家央企工作,与母亲的关系点到为止,妈妈似乎也察觉出了两人的关系不同于其他母女那般亲密,但没人尝试做出改变。而颜玉,已经两年没有跟母亲说过话了。她会以此劝解身边那些鸡娃的亲朋,“你看我就是前车之鉴,你希望你小孩跟你的关系像我和我妈一样,你就随便。”

是上岸吗?不,是跳海

比自由更先一步到来的是三观上的震荡。

外国语院校普遍女生多且漂亮。躺在军训的大通铺上,睡在颜玉左边的姑娘割了双眼皮,右边的女孩烫了头发,而她一头何炅式的的短发从小留到大,别说烫发,在那之前,她连洗面奶都没用过,因为她的母亲罗女士说,女孩子不能花心思在打扮上面,会耽误学习。 

前十八年被母亲塑造的三观,在大学生活正式开启的那一刻就全面崩塌了。颜玉想不通,“从小我这么努力,我这么被鸡,为什么我会跟他们这些吃喝玩乐的人在同一所大学里?”

颜玉要在大学里新学一门外语。同学们都进步飞快,她不知道是她们真的喜欢还是有过基础,只是发现自己跟不上了,“外语真的是从头打地基,我就发现很累很辛苦,我不太愿意再那么努力地去学了,我觉得我初中高中太憋屈了,我想放松了我就发现我落后了。”大三起,颜玉开始逃课,“我好像再努力也赶不上,我也不是很想努力,我也不太喜欢这个语言,我以后也不想打以它为生,大概就是这么个思路。”毕业前一轮轮补考,让颜玉勉强拿到了学位证。 

大学不是那县城的初中,不会考试成绩一出来,班主任的电话就打进家里,罗女士不再对颜玉的成绩包括生活了如指掌。 

《小欢喜》片段 

到了大四,她连老师是谁都不知道,整日与朋友厮混在外,抽烟喝酒打麻将,这些在罗女士眼皮底下绝对做不到的事情,颜玉在大学里全部解锁了。她觉得自己像个机器一样被推着运转了太久,她想让自己鲜活起来,哪怕去做一些看似无益的事情。 

庆云考上了复旦,她大学经历的反转没有颜玉那么大开大合,但也足够戏剧性——临近毕业,她接到了一份月薪3500元的offer。3500,哪怕是在2011年,也算不上高薪。而这四位数字直接将庆云的内心秩序震塌了。“我从小到大这么多阶段里面,我都是人群中最上面的那一层,怎么大学毕业之后就泯然众人了?”

那种对自我价值的怀疑,王食欲在高中时就感受过了,毕竟她读的是京城顶级名校北京四中,人尖子的聚集地。 

“不光只有我,四中大部分同学都会有这种打击。”理科实验班中有一名跟王食欲关系要好的女同学,那种“不得志”的内心压抑贯穿了她在四中的三年。学理科是女生父母的要求,而她自身并不喜欢,成绩又被四中的同学压制在靠后的位置。“她的原话就跟我说,她觉得自己像动画片里放到后景里的人”,主角们都坐在靠窗倒数第二排的王者之位,只有她像个小壁花一样。“她是从石景山一所非常好的学校考进来的,她在里面永远是第一名,她以前是最点亮教室的人,来了这儿以后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或者价值了,她就很伤心。” 

这种情绪在王食欲身上延续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在这所注重素质教育的学校里,她很快就找到了实现自我价值的其他渠道,比如拍纪录片、排话剧和写书,那是她的领域,所以最后她也顺着这条路以全国第一的成绩考进了北京电影学院。 

但令人意外的是,一路将王食欲鸡进四中的她的妈妈要女士,却直接被那迎头冲撞而来的挫败感击倒了。在回应女儿那篇《北京第一代“鸡娃”血泪史》的文章中,要女士还依然后悔把女儿鸡到了北京四中。 

“因为这类重点中学的家长和学生环境,无时不刻不在刺激着我。这里的娃个个优秀,你的娃只是其中的一粒沙,掉进去就没有了。常年站在娃顶上的人尖子突然不再显眼,心里满是自卑。这里的娃爸娃妈都比你优秀:有的是高官,有的是富商,还有的是高知。人家的爹妈比你有钱、有权、有知识,人家的娃还比你娃优秀。” 

王食欲说,当要女士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卷不过四中的其他父母时,就“躺平”了,她甚至连家长会都不去了。“她怕见到那些家长觉得自己不行,受刺激,四中好几次家长会都是我自己开的。”而在那之前,要女士最享受的就是王食欲考进年级前三名,她作为优秀学生家长在家长会上发言的时候。 

在UCL图书馆里写论文的王食欲 

如果说权力是男人的春药,那么享受别人的艳羡就是全人类的春药,对女人尤甚。 

那份意难平始终盘踞在颜玉心头。 “别人的童年比我好比我快乐的多”,这让她为自己感到不值。看到跟她坐在一间办公室的同事,她觉得亏;了解到对她进行采访的笔者从小是个闲散的“狗娃”,她觉得亏;想起那个曾经成绩不如自己,从小没上过课外班一直在自家门店里玩耍,现在却成了大学老师的闺蜜,她更觉得亏。“我有时候觉得,付出和收获并不对等,被鸡的时候占用课余时间,强迫学习所谓特长,实际最后还是一个普通社畜。”

毋庸置疑,鸡娃使他们最终都受到了良好的高等教育,所以才能够在这些鸡娃长大后开始思考,当父母鸡娃时,他们是否知道自己在鸡什么?“最终的那个目的,你到底是想要怎么样?”庆云想起当下鸡娃语录中的一些黑话,其中有一个词叫做“上岸”,形容鸡娃冲击名校成功。“上什么岸,这是跳海了,这是苦海无边的第一步好吗?因为上了大学你才是独自开始要面对复杂的人生,如果没有足够多的软性技能,你很容易被浪冲走,就一愣一愣的晕头转向。”

“我觉得很难有家长说我鸡娃的最终目的就是想让我孩子以后去当一个社畜,没有人会这样想,那你应该给孩子一个什么样的品性和品格,让她有能力、有勇气去走上她最擅长的那条路,我觉得比上大学更重要,真的。”但庆云发现,很多鸡娃家长在考大学这第一步上,就已经把气数耗尽了。

永远生活在“高分”里

庆云自然没有接受那份 offer ,她转头就去了一家老牌互联网巨头,高薪。 offer 来自一家在国内小有名气的上海纸媒,做记者是庆云在高中时就已确定的目标职业,也没少在这方面花费精力,她是学校电视台成员,也参加过大量媒体实习,中学时考入官方媒体记者团,但这最终只能给她换来 3500 。 相较于复旦其他同学拿到的那些金光闪闪的 offer ,庆云觉得这让她无法说出口。 “你人生中前面的每一次这种关卡,你得到的分数或者排名都是巨高无比的,然后突然你大四毕业后给你的 offer 上面写 3500 ,你内心的秩序一下就崩塌了。 ” 

庆云不能接受,她觉得那“野路子”已经影响到自己正常的光鲜亮丽的一面了。“你如果是一个身上有光环的人,大家对你的期待就不一样,你就要去那种最牛逼最顶尖的地方,大家才能满意,其实我们也会受到这种影响。” 

这样的例子王食欲身边比比皆是。她在四中时的某个女同桌,长得很好看,是从理科实验班转到文科实验班的,王食欲问她将来要报什么专业,想干什么,对方说自己最大的梦想是当脑神经科学的医学研究者,“我说那你来文科实验班干嘛?文科是不能学医的。然后她说我文科成绩更好,我要考更好的学校,我要去北大光华学经济管理,赚很多钱然后再去搞我想做的事。”王食欲觉得这太可笑了,“就是你明明有着非常清晰的职业目标,但是你竟然能够被大家所要求你的方向就带偏了。”这个女孩至今也没有去做她梦想中的脑神经科学研究者,她在美国结了婚,一直做着与金融投资相关的工作。 

还有一个女孩,幼时就已被父母规划好了人生发展路径,“她爸爸妈妈非常清楚,在她很小就知道我女儿要去哈佛,毕业以后要到麦肯锡。”王食欲说女孩也确实按照这条路走了下来。 

这条世俗眼中的精英路线,总是散发着巨大的吸引力,诱惑着蕴含潜力的人们去够,勾引着试图离开的人们回来。

“这些路径就是收入回报更高的。谁不想毕业之后年薪百万,过一个很decent的生活?”Lily,王食欲的高中同学,曾经是或许将来还会是这条路线上的一个。但她现在在一家酒吧当调酒师,跟写小说的王食欲一样,成了同学中少数脱离精英路线的人。 

《小舍得》片段 

Lily是个自鸡娃,从小一路牛校上到大。小学三四年级时跟同学一起上讲台问题,成绩好的同学被老师招呼着,却唯独把她晾在一边。她明白过来,原来成绩不好是会受欺负的。她逼着自己成为好学生,进了四中,申请到了芝加哥大学。但她不像王食欲有着坚定的自我内核,从小目标清晰明确,喜欢写作、热爱讲故事,而是跟大多数同学一样,只单纯地追逐眼前看似最好的那个东西,或许是成绩上的一个A,或许是世人眼中的顶级大学和好专业。直到临近毕业,她才发现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于是又顺着精英们的路线,去了金融咨询行业实习,只不过最后没被留下。 

Lily的同学们有三条固定出路——在纽约或香港做咨询、投行;去硅谷当码农和进名校读PhD。

她记得一个很优秀的女生,在麦肯锡做了几年后再也受不了了,说再也不想做咨询了。但令人咋舌的是,她之后又跑去读了国际顶尖商学院。“这不就是精英路线的一种循环吗?我说你为什么这么执念的要去上这个东西?她说因为我这个阶段找不到更好的工作。” 

Lily看出对方仍旧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其实我能看到这种悲剧的循环,她所有的骄傲都在学校里,都在这种社会的认知上,从咨询师到商学院MBA听起来都很厉害,但我相信她MBA毕业的时候,她还是会很痛苦。”就像当初的自己一样。结束金融咨询的实习后,Lily去了一家AI医疗的创业公司,正处于风口的新兴事物,听起来足够exciting,她希望能够借机“弯道超车”。但在公司融到D轮时,因为某些原因,Lily离开了。 

Lily做了调酒师,王食欲当她是想开了,终于不再背负那些精英的包袱,劝她想开酒吧就去开,不要像那个放弃脑神经科学研究的女同桌一样,“为何要曲线救国,你就应该直线救国。”但Lily仍在摇摆,“生活不是爽文,你突然某一时刻顿悟了然后就去干它,要考虑很多……我甚至还在想要不要去大厂卷一波,受不了了疯了之后再来做。”

采访后不久,LiLy就拿到了国内某势头正劲的互联网大厂的Offer,电话中她语态踌躇,她说自己确实喜欢调酒,但最终还是败给了现实,“我还是会回到那条既定的精英或者说稳定的路线上。” 

王食欲觉得她这些同学们都很敢拿得起,但所有人都不敢放下,“当你发现你想做的事情跟环境希望你做的事情不一样,而你还有能力完成环境给你的这种需求的时候,你就不想放弃了。我高三的时候很明显感觉全班的同学都在冲刺清华北大,但你知道其实他们更应该去传媒大学、电影学院,应该去中央美术学院或中央音乐学院念书,甚至他们会比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的孩子还要好,他们不应该去清华北大。” 

但是清北最耀眼,去了那儿才能获得最多人的艳羡,达成自己和环境的最大满足。 

小时候,比赛拿奖、考试第一后收到的来自外界的赞美与鼓励,就像一把鸡饲料将这些鸡娃喂的得意洋洋。饲料让人上瘾,为了获得更多更广的鲜花与掌声,鸡娃们甚至不再需要家长们的push,他们早已迫不及待地走在了这条道路上,胃口也越来越大。王食欲妈妈要女士记得,“有的娃才十五六岁,就不由自主地想出名。他们逼着父母给自己上电视台、上报纸,只想快点超越那些比他们还优秀的同学。”王食欲则总是听见他们在耳边疯狂地喊叫,“me me me 我我我,你们快过来看我。”

就算是Lily能短暂的甩脱精英的身份出来做一名调酒师,也有部分原因是这种行为让她在同学眼中看起来很酷。 

在王食欲看来,鸡娃们到最后都成为了现实世界中最为精致利己的那部分人。

而之所以王食欲没有像她的同学们一样去盲目的冲击清华北大,也没有因为被鸡而出现母女关系危机,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她的母亲要女士。 

要女士有一则于人生支点的理论,她曾在回应王食欲的文章《鸡娃鸡到最后,却被娃反鸡》中写到过,“幸福的普通人,就是能够找到人生支点的人。这个支点不应该是成绩、分数、工作成就、名声威望等一切可以被量化和横向比较的事物。相反,人生的支点应当是因人而异的。孩子喜欢艺术,就多带ta看展,尽自己可能地为ta提供学习艺术的条件;孩子热爱运动,那就鼓励ta多多锻炼……” 

“鸡娃不应当按照社会标准来制定。不是学好语数外,就能走遍天下的。而是要为娃提供ta梦想道路上的养分和支持。人的一生非常短暂,一辈子只够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必须是娃所热爱的领域和专业。一旦发现这样的领域,就鼓励支持娃勇敢追求,一直向前,绝不动摇。这才是娃一生的情感支点和奋斗意义。”幸运的王食欲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支点,并坚定地走了下去,哪怕她也会成为某些人口中“没有正经工作”的人。 

多年后,身处央企的庆云回想起当初放弃的那个offer,她觉得自己不够勇敢。“我缺少一种在江湖上野蛮生长的那种劲儿。这就是你一路上好学校的一个弊病,你永远想要去最好的大机构、大公司里面当金领,很少有人说我要去市场上闯一下,或者我要去做一个什么公共服务,去做一个特别接地气的(工作),没有人。” 

“我们在成长过程中,从来没有以自己内心的热爱当作最终衡量的标准,我们永远都是活在高分里面,所以到大四毕业的时候,你就发现你内心热爱的东西可能不被支持,你的父母不支持,你所在的环境也不支持,他们要看你的收入,看你的成功水平,这个时候人就非常矛盾。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好像自己人生的前二十年比后面都要精彩。我从来都没有很认真想为了我内心真正热爱的事情,我应该为它付出些什么东西。”

没有将自己的热爱坚持下去,庆云还是有遗憾的,“你就应该找到你内心最热爱的东西,你要一直走下去,直到无路可走了再说,不然你一定会后悔,嗯。” 

(文中颜玉、庆云、王食欲皆为化名) 

本文图片来自:采访供图IC photo 正版图库